树上的燕窝:一个农民的十年生态长征
访广东台山市冠联农业发展有限公司总经理邝冠荣
车子驶出台山市区,晨雾尚未完全散去。乡间道路两旁的水稻田在薄雾中泛着金黄的光,偶尔有白鹭从田埂上惊起,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我摇下车窗,岭南初冬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泥土的湿润和远处隐约的桂花香。导航显示距离三合镇还有十五公里,但我已经放慢车速——在这个智能手机能精准定位到每一寸土地的时代,我却在寻找某种无法被数字化的东西:一个农民用近十年时间在土地上写下的故事。

前几天清晨接到何岩老师邀请时,我正在修改一篇关于农业供给侧改革的评论文章。那些宏观数据、政策分析在文档里排列整齐,却总觉得缺少某种有温度的东西。直到看到“零农残试验田”“生态农业示范园”这些字眼,忽然想起多年前采访过的老农说过的话:“土地不会骗人,你对她好,她就对你好。”

上午十一点,当我把车停在冠联农业发展有限公司门口时,阳光正好穿过云层,洒在公司入口处那块巨石上。没有华丽的门楼,没有夸张的标语,只有“三合莲塘原生态园”八个字,旁边长满了青草,野花在初冬的太阳下开得正好。
邝冠荣向我走来时,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穿着普通的深蓝色工作服,裤腿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很难把眼前这个皮肤黝黑、手掌粗壮的中年人与“总经理”这个称呼联系起来。他握手很有力,笑容里有一种土地给予的朴实。
“欢迎欢迎,我们这里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些田地和果树。”他说话带着浓重的台山口音,每个字都像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
我们沿着田埂慢慢走。十二月的农场仍然生机盎然,不同品种的蔬菜在规划整齐的田垄上生长,颜色层次分明——紫背天葵的深紫,甘蓝的嫩绿,樱桃萝卜的粉红。最特别的是,每块田边都立着一块小木牌,上面手写着种植日期、品种特点和养护记录。
“这是我们的第一块‘零农残’试验田。”邝冠荣在一块约半亩大小的菜地前停下脚步。这块地看起来和其他田地并无二致,但木牌上的日期写着“2014年3月”——九年前。

“那时候所有人都在笑我。”将一个原本贫瘠丘陵地经过换土、平整改造、道路规划等变成一个集种植、养殖、旅游观光、休闲娱乐、健康养生、科普研学项目等多元发展项目于一体的农文旅康综合体的生态农业示范区,我历经了近十年。“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让它从指缝间缓缓流下,“他们说,不用农药化肥,种出来的菜自己吃都不够,还想卖钱?”

他告诉我,最初的那半年,病虫害几乎毁掉了所有作物。菜叶被咬得千疮百孔,茄子还没长大就烂在枝头。妻子心疼得偷偷掉眼泪,邻居路过时总是摇头。“但我就是不信这个邪。”他说,“我爷爷那辈人,哪里有什么农药?不也种出了养活一家人的粮食?”
那段时间,他白天在地里观察记录,晚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看书。从传统的间作套种、以虫治虫,到现代的生物防治、土壤改良,只要是关于生态农业的资料,他都想方设法找来学习。他去华南农业大学请教专家,一趟趟地跑,最初人家以为他只是个好奇的农民,直到看到他记录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才开始认真对待这个“学生”。
“你看这土。”他把手里的泥土递到我面前。那土呈深褐色,松软湿润,散发着一种特有的腥甜气息。“健康的土壤是有生命的,里面有蚯蚓、微生物,它们会形成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而我们用农药化肥,就像给人长期用抗生素,最后土壤‘死’了,只能靠越来越多的化肥维持。”
转过一片菜地,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我从未见过的果树园展现在眼前——树高约两到三米,叶片呈深绿色,有光泽。最引人注目的是果实:鹅卵形,表皮光滑,在阳光下泛着金黄色的光泽,像是用玉石雕刻而成。
“这就是黄晶果。”邝冠荣的语气里透着自豪,“我们花了五年时间才把它‘请’到台山安家。”

黄晶果原产于南美洲,对温度和湿度要求极高。最初引进的几百株树苗,第一年冬天就冻死了一大半。邝冠荣没有放弃,他建起了简易温室,每天记录温度、湿度、土壤酸碱度的变化,一点点调整养护方法。那几年,他几乎住在果园里,晚上就搭个简易棚子,守着这些“宝贝”。
“有时候半夜突然降温,我就爬起来给果树盖薄膜。老婆说我疯了,对果树比对儿子还上心。”他笑着摇摇头,“但我总在想,我们这片土地,曾经培育出那么多优质的农作物,难道就种不活一种新的水果?”
转折发生在第三年。一棵幸存的黄晶果树竟然开花了。那花很小,白色,散发着淡淡的甜香。更让人惊喜的是,它结果了——虽然只有三颗,但那是希望。邝冠荣守着那三颗果实成熟,像守护三个新生儿。果实成熟那天,他邀请了农科院的专家一起来品尝。
“切开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他眼睛发亮,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刻,“果肉是透明的胶质状,像燕窝一样,甜而不腻,还有一种特殊的清香。一位老教授吃了后沉默了很久,最后说:‘这是挂在树上的燕窝啊。’”

如今,这片黄晶果园已经扩大到五十亩,成为农场最具特色的主打产品。每到成熟季节,金黄色的果实挂满枝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但邝冠荣没有急于扩大规模,“好东西要慢慢来,就像酿酒,急不得。”
揭幕仪式开始前,我在农场办公楼旁的小会议室里,见到了应邀赴会的广东药科大学公共卫生学院原党委书记、院长邹宇华,华南理工大学食品科学与工程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魏东,仲恺农业工程学院科技处处长、博士生导师王琴等众多行业精英。学者们正和几个年轻的入会者讨论着什么,面前的桌子上摊开着图纸和土壤检测报告。
“这里,土壤有机质含量还要提高0.5个百分点。”魏教授指着报告上的一个数据,“可以考虑增加绿肥的种植比例。”
王琴处长则关注水肥一体化系统的优化:“滴灌管道的布局要调整,现在这个设计在雨季容易积水。”
我原以为这样的教授应该是在实验室或学术会议上,没想到他们会如此深入地参与一个农场的具体事务。更让我惊讶的是,讨论结束后,两位教授换上雨靴,和邝冠荣一起走向田间。
“真正的学问在土地上。”魏教授一边走一边对我说,“我们在实验室里研究出再好的技术,如果不能在土地上应用,不能帮助农民增收,那就只是一堆论文。”
王处长补充道:“邝总这个农场特别的地方在于,它既坚持生态理念,又不排斥现代科技。你看他研发并采用的一项创新的光伏农业大棚技术,不仅解决了传统大棚中植物可能遭受的过度照射或照射不足的问题,而且该技术的核心在于使用光伏板和蜂窝阳光板作为大棚的光学互补,将自然太阳直射光改变成柔和散射光,从而让作物更适合成长,提高产量及质量,特别夏天在蔬菜种植方面效果成倍增长。
王处长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邝总的这项创新技术,不仅能够均匀分布光线,减少热点和阴影区域的形成,还能提高光伏板的发电效率,增加光照资源的利用效率,并具有抵御极端气候及病虫害影响,“冬暖夏凉”光伏农业大棚,就是我们要探索的现代生态农业道路。可以客观言之,邝总这项已申请实用新型专利,对提高土地资源利用,实现节能减排的社会效益,将发挥较大的作用。”

在黄晶果园,几位教授仔细检查了几棵结果较少的果树,讨论可能是授粉不均衡导致。他们建议引入更适合的传粉昆虫,并调整相邻作物的布局。“生态农业不是回到原始,而是用更智慧的方式与自然合作。”魏教授总结道。
邝冠荣跟在两位教授身边,认真记录着每一条建议。这个场景让我动容——一方是顶尖的农业教授,一方是扎根土地的农民,他们之间没有身份的距离,只有对土地的共同敬畏。
上午十一点半,仪式正式开始。没有豪华的舞台,没有冗长的讲话,揭牌地点就选在农场的大门口。
江门、台山市的相关领导来了,镇党委赖开颜书记来了,周边村庄的农民也来了。最让人感动的是,农场三十位顾问中的大多数都来到了现场——他们中有大学教授,有退休的农技专家,有经验丰富的老农。这些人不是挂名顾问,而是真正参与农场建设的技术支持力量。
邝冠荣的发言简短而朴实:“这个研究院不是为了好听才建的。我们农场走到今天,靠的就是科技的力量。但以前的科技支持是零散的,东一点西一点。现在有了研究院,我们就能系统地进行技术研发和转化,不仅为自己,也为周边农户提供可复制可推广的生态种植模式。”
他特别提到,研究院的第一个项目将是“生态农业技术培训计划”,免费为周边农户提供技术指导和培训。“我一个人富了不算富,大家都能用生态的方式种出好产品,卖出好价钱,那才是真的成功。”

当红布揭开,“台山冠联农业产业技术研究院”的铜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时,掌声热烈而持久。我看到后排几位老农代表在用力鼓掌,他们的手掌粗糙,拍出的声音却最响亮。这些掌声里,有对邝冠荣十年坚持的认可,更有对生态农业未来的期待。
仪式结束后,午餐就在农场的食堂进行。所有的食材都来自农场:清炒的菜心只放了少许盐和蒜蓉,却甜嫩可口;白切鸡是散养的走地鸡,皮脆肉滑;黄晶果做的甜品晶莹剔透,入口即化。
我邻座是一位来自附近村庄的种植户老梁。他告诉我,最初看到邝冠荣不用农药化肥,觉得他“傻”。“但我现在服了。”老梁夹起一筷子菜心,“你看这菜的味道,跟市场上买的完全不一样。我去年开始跟他学,用生态方法种了两亩菜,虽然产量低了些,但价格能卖到三倍,算下来更划算。”
老梁说,邝冠荣从不吝啬分享技术。“他会把土壤改良的配方、病虫害防治的方法都告诉我们。有时候我们的作物出了问题,他还会亲自到地里去看。这样的人,我们服气。”
我问邝冠荣为什么愿意分享这些“商业秘密”。他想了想,说:“我爷爷常讲,独木不成林。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搞生态农业,市场做不大,消费者认识度也不够。只有越来越多人加入,形成规模,生态农业才能真正站住脚。”
他指着窗外连片的田地:“你看,现在周边已经有几十个农户在尝试生态种植。我们计划通过研究院,三年内带动至少一百户。到时候,这里就能形成一个真正的生态农业示范区。”

午餐后,邝冠荣带我们在农场里继续漫步。六百亩的土地被规划得井井有条:蔬菜区、水果区、家禽养殖区、科研实验区,还有一片特意保留的湿地,水面上荷花已经开过,留下饱满的莲蓬。
“这片湿地是我们的‘生态之肾’。”邝冠荣解释说,“它不仅能调节农场的小气候,还能净化水质,为鸟类和昆虫提供栖息地。你看那里——”他指向水边芦苇丛中隐约可见的白色身影,“那是白鹭,现在农场里已经有几十只了。有鸟来,说明这里的生态环境好了。”

在家禽养殖区,鸡鸭在果树下自由觅食。“我们的家禽不吃复合饲料,主要吃农场里的杂草、昆虫,加上一些玉米和豆粕。”邝冠荣说,“这样养出来的鸡,生长周期是饲料鸡的两倍,但肉质紧实,有鸡味。”
“鸡味”,这个词让我心头一动。在工业化养殖普及的今天,我们已经多久没有尝到过真正的“鸡味”了?那种记忆中的味道,竟然在这个农场里被重新找回。
走到农场边缘,邝冠荣在一棵大榕树下停下脚步。这棵树据说有百年树龄,树干要三人才能合抱,树冠如巨伞般展开。
“我常坐在这里想事情。”他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下,“有时候觉得很累,十年了,头发都白了不少。但坐在这里,看着这片土地,看着树上筑巢的鸟,地里的菜,又觉得一切都值得。”
他告诉我,最难的不是技术问题,而是观念的转变。“要改变农民几十年形成的种植习惯,要说服消费者接受看起来不那么‘漂亮’的农产品,要应对市场的波动和风险……有时候真的想放弃。”他顿了顿,“但每次想放弃的时候,我就会回到这块试验田,看看我们最初开始的地方。如果连我都放弃了,那谁来证明这条路走得通呢?”
夕阳西下时,我该离开了。金色的阳光给整个农场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泽,黄晶果树上的果实像一盏盏小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临别前,邝冠荣送我一盒农场的产品:几样蔬菜,一块有机猪肉,还有几个黄晶果。“尝尝看,这就是土地本来的味道。”他说。
车子驶离农场时,我回头望去。农场的灯光已经亮起,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暖。我想起邹院长在仪式上说的一句话:“中国农业的未来,不在高楼大厦里,而在这样的土地上;不在空洞的口号里,而在像邝冠荣这样的实践者身上。”
回程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在这个追求速成和效率的时代,为什么还有人愿意用十年时间去做一件事?为什么还有人相信,土地会回报那些愿意等待和付出的人?
或许答案就在那片土地本身。土地是最诚实的,你给她什么,她就还你什么。你用农药化肥催逼她,她就给你看似丰产却失去味道的作物;你用耐心和尊重对待她,她就给你真正的滋养。
夜幕完全降临时,我回到了城市。霓虹闪烁,车水马龙,与农场的宁静恍如两个世界。但当我停好车,打开后备箱,看到那盒来自农场的礼物时,忽然觉得这两个世界之间,其实只有一片土地的距离。
回到家,我切开一个黄晶果。透明的果肉在灯光下像琥珀一样,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尝一口,那种清甜细腻的滋味在口中化开,仿佛能品尝到阳光、雨露和那个农民十年的坚持。

我把这滋味写进文章的开头。在这个被数据和指标充斥的财经世界里,我们或许更需要这样的故事——关于土地,关于坚持,关于一个人用十年时间证明,与自然和解的道路不仅可行,而且美好。
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但我的笔下,已经展开了一片安静的农场。那里有金黄色的果实挂在树上,有白鹭在湿地上空盘旋,有一个农民和他的土地,正在书写着中国农业的另一种可能。
而这一切,都始于十年前的那块“零农残”试验田,始于一个简单的信念:土地不会骗人。(撰文:郭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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